1凌晨1点39分，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大巴缓缓驶入封控区的广场，在刺目的灯光下，“呲”的一声，沉重的大巴停下来。这一刻起，我知道，该我们走上生死线，隔离专班忙活的时刻已经开始了。隔着厚厚的防护服，我抬起左手，礼貌的跟大巴司机和转运人员示意，先不要开门下车，等我们对车辆消杀完毕，再进行交接手续。我的右手也随即举起，向我身后同样裹着厚厚防护的战友们下达了消杀的指令。这是从喀什干而来的国际航班，这里是中转点，也是飞机落地以后对所有人进行隔离管控的地方，不管是乘客，还是机组。消毒液的水雾还没有完全消失，车门打开了，老老少少、男男女女，被我们分成五个一组，陆续进入隔离酒店专用通道，他们在里面依次进行预检和信息登记，由于隔离是自费的，他们还要向酒店方缴费，然后才能进入自己的隔离房间。回国人员有三多，行李多，诉求多，关系多，正是因为这样，看似简单平常的入住手续，一车25人硬是生生折腾1个小时，才办理完。而后面，还有四辆大巴。

2凌晨4点半，一对死活要求同居的年轻夫妇，终于被我软硬兼施送上了酒店，隔着防护服，我将自己湿透的贴在皮肤上的衣服扯了扯。一回头，我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。一个干瘦的男子，套着个黑色齐腿大衣，他几乎是贴在我的背后，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我。“你，你是？”我有些恼怒，到现在了，怎么还有人没有送上去！“我……我住不起！”我听到这个干瘦的男人一副冰冷的表情，说的话很窘迫，但语气听起来很理直气壮，仿佛是别人住不起似的。“领导！他一直不愿意交费用，说要，要在这个地方住。”旁边的队员一脸歉意的对我说，想来她已经是做了不少工作，都失败了，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绝望。“我，就住在这里！这里很不错了！”男子的口气缓和了一点，他把手上拎着的编织袋就要往地上放。“这位大哥，这里是污染区，是不能住人的，何况，我们一会儿要进行紫外线消杀，任何人都要离开这里！”我急忙说道，这里是最危险的地方，多呆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，队员们都已经很疲惫了，他们还要准备明天的消杀、医废和送餐，当务之急，还是要让这个人尽快入住酒店。“我，没钱！”男子依然是一副理直气壮的腔调，这让我有些抓狂。随手拿过登记表，我瞄了一眼，这个叫康保余的人，是从伦敦转到喀什干，再转机回国的，他的家庭住址，是内蒙古草原。看起来，这个康保余，也是在国外经历了辗转，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处理不了的了。紧急之下，我立刻让所有人退出去，各自收拾，小憩一会，准备下一个环节的工作。当整个通道内一片安静，通道的灯也只剩下我跟康保余面前的一盏亮着的时候，我看到这个中年男子脸上抽搐了一下。“康大哥，咱们坐到这边，您给我说一下你的情况吧！”我转身撑着桌子边儿，让自己麻木的腿挪到椅子上，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。“谢谢！谢谢！”康保余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拎着他的编织袋，坐到了我的对面。“我们的政策，想必您应该都知道了！”我盯着这个黑瘦的男子，缓缓地吐出一句话，没等他回答，我又接着说，“如果不住的话，我就只能联系刚才送你的那些人，咱们原路返回……”“不！我不要回去！我不能再去那个狼窝子！”康宝余一下子情绪激动起来：“再待下去，我会死在那里的！”3“说一说，你在国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！发生了什么？也许我们可以给您一些帮助！”我依然是盯着康宝余的眼睛，轻声说。“我是前年去的伦敦，在郊外，跟着几个老乡一起，做一点皮鞋生意。刚开始生意不错，还小赚了一笔。但是过了没多久，我就发现，先前的几个固定的客人，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赊账！后来我知道，他们是拿我的货去卖，完了再给我钱，但是由于量还是很大，对人生地不熟的我而言，总比我亲自去做渠道强，于是就默认了这种先赊后还的方式！直到有一天，他们像是在人间消失一样，再无消息。我这才恍然惊醒，可我已是一个负债累累的穷光蛋了！”“这么说，是被人骗了！”我有些惋惜地说。“只是被骗了，还罢了！这没过几天，一群地痞无赖打上门来，说是要那群人拿我的货骗了他们…我这，成了连环债了！他们恐吓我！逼我！拿走了我所有的财物！那些，都是给我内蒙家里3岁的女儿挣的奶粉钱啊！”康保余接过我递给他的水，狠狠地喝了一口。我拿起电话，让队员准备一份盒饭，然后是接着问，“您，还有孩子？还有家人？”“家人！呵呵！正是因为我那贱人老婆跟人跑了，留下一个孩子！我才去的国外！”“这么说，您把孩子留在内蒙！那么，谁又在照顾她呢！”我总算弄清楚了康保余的身世。一个可怜的人，老婆跑了，生意赔了，难怪成了现在这个样子。“若不是想着孩子！我，我差点就死在国外了，那一天，我割了腕，打算一死与那些流氓做个了结，我吓走了他们，却是被大使馆的同志给救了，在外的乡党们给我凑了路费，我才得以转机回国！”说完这些，我与康保余都沉默了。“班长，你的饭都凉了！”正在这个时候，一个队员推开门，大声跟我说，我知道他是关心我，大伙儿饿到现在还能给我留一份盒饭，已经是不容易了。“那，给我拿过来吧！”我转头说。盒饭拿过来，是鱼香肉丝与红烧肉，看着很眼馋，我没有丝毫犹豫，递给了康保余。“康大哥，先吃一口，垫个底吧！”我微笑着说。康宝余迟疑了一下，但还是接过来，在我的注视中，吃完了我给他拿来的这份盒饭。吃完饭，他抹了抹嘴，竟然是从皮带后面，搜搜腾腾地取出来一沓子钱。虽然不够十四天的住宿与餐费，但也聊胜于无，至少，让合作的酒店方松了口气，勉强让他住进了客房。问题基本解决了，也已快黎明了，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，来休整，来准备，应对明天或者厄运！只是，我的梦还没有开始，一阵急促敲门声就把我吵醒了。“领导，专班，专班有人想自杀！”还没有打开门，我就听见门外一个焦灼的声音，一个女同志，好像是负责医护的队长。。“什么！自……杀！”听清楚了几个字，我的头上立刻冒起了冷汗！4自杀！这可是摊上大事！遇到大麻烦了啊！就在不久前，南方某隔离区就出现隔离人员自杀的事件，被媒体反复炒作，被社会人肉质问，到最后不管有理没有理，一大波人被问责处理。“是谁？应急组的人上了没有？现在什么情况？我们现在就去？”脑子里面的问题飞快的转着，我立刻询问起来，一边迅速的就开始在分发的防疫装备里面找新的一套防护服，准备赶紧穿上，奔赴现场解决问题。“是，是这样的！”听到我一连串的问题，门口的医护队长有些紧张，她结结巴巴的说，“不是他要自杀，是我们数据分析出来，那个，那个康宝余，有强烈的，强烈的自杀倾向！”“康宝余！自杀倾向！”我这才明白过来，隔离人员入驻以后，我们的医护人员会通过每天的两次体温健康监测、电话问询和APP软件的分析，来分析判定他们的情况，为他们建立健康档案。通过分析，除了三个人有轻度抑郁症以外，这个康保余，竟然是出现了睡眠障碍、幻觉、中度抑郁、极端自杀倾向等风险！怎么又是他？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。凌晨不是还说得好好的，他都已经同意向自己的哥哥打电话，支援求助渡过暂时的困难，等隔离结束回家跟女儿好好过日子的么！短短几个小时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？“领导，事情搞清楚了！”正在这个时候，负责应急值班的老陈，一位稳重耐心的老同志老远就在走道上说，一边往我的房间走！“老陈，辛苦了！赶紧说说，啥情况？”我问。“医护跟我说了以后，我刚才试着跟康保余打了电话，他开始情绪很激动，一个劲儿说不想活了，不想活了！后来我就跟他拉了一会儿家常，才知道，他家里还有一个家里80余岁老母亲无人照料，而让他情绪激动的原因是，他跟自己哥哥打的电话的时候，他哥哥回了一句……”老陈顿了一下。“老母亲！他没有给我说这个！”我说，“他哥哥说什么了？”“他问康保余，你为什么没有死？”老陈有些费解的说出这句话，看着我错愕的表情，有些生气的说，“他哥哥真是添乱！”“唉！我也算是想明白了！”我叹了口气，“康保余上有老母亲，下有三岁孩子，老婆跟人跑了，自己在国外又被骗了！他哥哥一个人在家里伺候老的小的，听到这个没有任何希望的情况，当然很愤怒了！”“这就是一句气话！把人刺激的想自杀！”护士队长说。“可是我们不能大意！”我想了想，对大家说，“应急组立刻组织专人对他进行不间断的看护，做好安慰和沟通！同时，立即组织人员对他的房间进行检查，把能够自我伤害的所有物品进行替换，危险物品暂收保管！我这边立刻向上级汇报请示！请求专业指导处理！”等大家离开，我汇报完，看了看表，已经是上午9点10分了。

5“这个狗东西！老婆看不住跟人跑了，让我们在村里面丢尽了人！老娘孩子都让我养着，自己出国去浪荡，现在有了疫情跑回来，还想问我要钱！哪有这种事！”电话那头，当我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压不住的愤怒跟我说话的时候，我的心里也是一颤。也许，最不容易的，就是默默无闻做着繁重的农活，还要承受两家人的责任，这个当哥的，心里面真的很苦！“正是因为记着家里的亲人，你的弟弟在国外战胜了自杀，没有横尸异国他乡！可以说，你们是他活下来的唯一希望！我想您也不愿意他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，而真的死了吧！”我简单的把康保余的情况给他哥哥说了一下，等他发所有的怨气，然后安静的问他。“他是我弟！我怎么可能真的让他死哪！”电话那头，男子的声音哽咽了。“不管有多少恨铁不成钢，我都希望您能帮助他，挺过这一段最艰难的时光，我们一起帮助他，让他恢复活下去的勇气，好不好？”听到这话，我立刻就跟老人说。“好，好，我一定配合政府，做好他的工作，不再激怒他！”解铃还须系铃人，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肯定，让我心里稍微有一点底。我沉下心，突然想起来，康保余正是因为向自己的亲哥哥借钱，才引起的老人的愤怒，他会不会是因为没有钱这个原因，或者是有其他的隐情！很快，我的猜测就得到了印证。老陈很有耐心，一天以来一直跟康保余聊着天，一边吐槽自己的不幸，一边安慰着康保余，他们加了微信，成了无所不谈的好朋友。就这样，提心吊胆的一天过去了。“我套了一下他的话，他说，他若是在这个地方自杀了，政府会给他赔一大笔钱，到时老母亲和孩子都有钱了！”当老陈到我房间低声说起这个的时候，我的心又一紧，看来，康保余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脆弱，或者，他正在下定一种决心，或者也是为了家人。这样看来，不仅是自杀的问题，而是一个男人想要最后为自己家人做一点什么的问题了。“不行！我们必须尽快阻止他有这种想法，哪怕是他有讹我们的嫌疑，也不应该让他有，因为这种想法一旦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，即使不在我们这里，在其他地方也是一颗定时炸弹，随时会发生危险！”我大声说。“可是，我们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啊！一方面我们自己也是工薪阶层，也拿不出一笔钱，更不能因为他想讹钱要自杀给上级报申请吧！”老陈也很头疼。“要不，我们发个倡议，组织捐款吧！”我大声说。6我的建议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赞同。对酒店方而言，他们没有理由给客人减免费用，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口，他们担心后面很多客人都会这样做，那将是不可预见的损失和麻烦。对上级来说，亦是同样的道理，我们同情这种遭遇，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样违反了我们的制度。对于我们而言，微薄的薪水，还要承受与隔离人员一样的与世隔绝，不能照顾家人，不能正常的交往，本来就已经心力交瘁。傍晚，我跟隔离专班的战友们，字斟句酌的讨论一封《爱心捐助倡议书》的时候，有的队员已经忍不住留下眼泪，掏出钱包里的几张人民币，放在了我的手上。我没有拒绝，我没有理由拒绝！“……专班通过向了解情况后才知道，康保余在国外打工遭遇不测，在当地华人捐助后才得以回国，回国后身无分文，本已拮据的他家里尚有80余岁老母亲无人照料，还有一个单亲小孩无人陪护，经济不堪重负，使其承受了极大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，酒店隔离又有一笔支出，因而出现极端情绪。一方有难，八方支援，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。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，专班领导提出倡议，向困难康保余伸出援助之手，用我们的爱心和行动来帮助康保余，给予他和家人坚定的精神鼓励和经济支持，众人拾柴火焰高，能力不分大小，爱心暖人心，患难见真情！”在倡议信里，我这样写道。在不同的地方，在不同的微信群，熟悉的同事、朋友看到了这封信，他们真的伸出了援助之手，为这个身处绝境的内蒙男人，伸出了希望的手。守着一个时常提出要自杀的男子，陪着其余的198名归国隔离人员，我们终于熬过了14天。那是一个晴朗的早上，康保余拎着我们送他的包，接过我们爱心捐赠的一笔费用，踏上了回家的征程。在走出隔离酒店的那一刻，我清晰的看见，这个男人，第一次低下自己冷漠的头，用袖边，轻轻的擦泪。顿时，我的眼泪流了出来。